是夜,風雪又盛。
京郊北面的墳崗,因為多葬宮中宦官,又被稱作「中官兒」(1)。
鄧瑛撐著傘靜靜地立在墳梗上,替躺在棺中的李魚遮雪。
李魚的棺還沒有封,覃聞德站在棺旁,看著那顆勉強與脖子拼在一起的頭顱,張了兩三回口,半天才說出一句話。
「這孩子多大?」
鄧瑛低頭看著棺身道:「十五歲。」
覃聞德哽了哽,看向他身上的屍衣。明朝喪儀中,不論庶民君王,皆穿十三道,李魚身上卻只有一件明顯不合身的白綾衣,雙腳也光著,遮在長大的褲腿中。覃聞德不禁扶棺嘆道:「才十五歲大,好慘啊。」
話音剛落,背後忽起嘹聲,伴著白帆子呼啦啦地的:「司禮監葬秉筆官——」
鄧瑛穩住手中的傘沒有回頭,不多時,兩隻白燈籠靠過來,燈籠後面跟著四個抬棺的人,胡襄走在最後面,「鄧督主,讓一讓,我們過那邊的墳頭。」
鄧瑛站起身,「李秉筆怎麼死的。」
「哦。」
胡襄將手往袖子里一縮,「得了急病,今一早忽得就沒了。」
他說完看了一眼躺在棺中的李魚,「這個孩子也是可憐,就這麼跟著殉了。」
「殉了為什麼要割掉他的頭?」
胡襄道:「這你得問老祖宗,總是死之前說了些什麼不中聽的話,惹惱了老祖宗,老祖宗本不想讓他葬在『中官兒』這地境上。不過,既然鄧廠督要對他開這個恩,司禮監也沒什麼好說的,就怕他消受不起,到了地下也不得安寧。」
「住口。」
這一聲「住口」並不算太重,卻令覃聞德等人皆怔了怔。
然而他只說了這一句,之後並沒有再出聲。
胡襄見鄧瑛沉默下來,又開口道:「鄧督主,老祖宗讓我跟你說一句,說你做廠臣是做久了,有些氣性不是壞事。不過過了大殮,司禮監也該算算你這麼多年的過錯,到時候百十板子,配北面營里做奴婢,那都是輕的。但是,老祖宗還是肯再疼你一回,你且度一度眼前的情勢吧。」
說完抬手叫起棺,「走,咱們過去。」
「媽的……」
覃聞德聽完這一番話,跟著便要上去喝罵。
「覃聞德。」
覃聞德回過頭,才發現自己踩到了露在棺外的李魚的屍布,忙退回來道:「這……」
「封棺吧。」
——
戌時過了,鄧瑛撐傘獨身入東華門,楊倫站在東華門後等他。
「出什麼事了,為什麼『中官兒』在埋人。」
鄧瑛停下腳步,沉默了須臾,方道:「李秉筆和李魚死了,子兮。」
他說著抬起頭,「遺詔是假的。」
楊倫一窒,「晚了,是不是?」
「是,晚了。」
楊倫朝著雪裡猛揮了一拳,「如果能救下李秉筆,證實司禮監呈上的遺詔為假,內閣的新詔,就能直呈中宮!」
「子兮你想錯了,偽造遺詔是死罪,司禮監沒有一個人逃得掉,即便你救下了李秉筆,他也不會說的。」
楊倫握拳背過身,「算了,本也是鷹犬走狗,不足為信。如今遺詔尚未頒行,內閣已草擬了新詔,我們會儘力說服皇后,棄舊拾新,如果皇后不允准,那麼等遺詔頒行,內閣即對遺詔行封駁。」
鄧瑛走到楊倫面前,「封駁遺詔,罪同忤君,即便成事,你也會獲罪,禍及滿門,你身邊的人,你一個都不顧了嗎?」
「我能如何?」
他說完,借著雪聲喝道:「但凡大行皇帝肯聽我等懇言,早立儲君,我楊倫一腔報復,何至於走這一條道,何至於成楊家的罪人!」
「你不會成罪人。」
鄧瑛抬起頭,「子兮,陛下病重期間,楊婉曾幫東廠在養心殿撬過一條口子,陛下彌留之際,不止有司禮監的人服侍起居……」
他說著喉嚨里哽了哽,「還有我這個東廠提督太監,遺詔到底是不是真的,我也知道。」
楊倫聽完這句話,背脊猛地綳直。
「你什麼意思,你做什麼!」
「我……」
「你不準做!」
鄧瑛上前一步道:「楊子兮,我是奴婢,事過之後殿下施恩典降刑,你再替我求情,內閣的諸位大人,未必不能留我一條性命,但如果你去賭,你,老師,還有楊婉,一個人都留不下來,楊子兮你權衡利弊,信我!」
楊倫不住地搖頭,牙齒齟齬,呲開了聲音:「鄧符靈,我真的不明白,我真的不明白,你怎麼可以做到這一步……」
鄧瑛笑了笑,側面道:「因為我不想做一個閹奴,我想死於社稷,而不是死於一個主人,我一直都有我為人的尊嚴,哪怕我必須要在你們面前伏首,二十多年我沒有變過,在東廠廠督這個位置上,子兮,我本來就活不長。」
此話說完,楊倫失了語。
「子兮……」
「你別說了!」
楊倫避開鄧瑛的目光,握拳朝一旁走了幾步,「此事我不能獨斷,我要與老師商議。」
「不用。」
鄧瑛跟上他,放平了聲音,「讓我去見老師,我親口去說。」
楊倫回過頭,「你現在去什麼地方。」
「回護城河的值房,睡一覺。」
「睡得著嗎?」
「睡不著。」
但那又怎麼樣呢。
二人沉默地別於東華門。
護城河邊,風帶著雪,流竄入傘下,一陣一陣地撲向鄧瑛的胸腹。
他覺得很冷,但是又不肯像內侍們那樣蜷起身子狼狽地行走。
受刑後的三年,他對儀態,衣冠的執念從未少過一分,但圄於殘軀的靈魂再無稜角,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重話,所有的情緒和痛苦全部內化在身,日積月累,傾於自毀。他不止一次地想過「下場」二字,他也親眼目的了鄭月嘉的慘死,今日又親手收拾李魚的殘身。這種凌駕刑餘之人身上巨大的「恐怖」,像一條鎖鏈,從入宮時起,就已經鎖在他的手腕上。
他從來沒有想過掙脫,只是戴著它儘力地向前走,直到楊婉對他說,「鄧瑛,把手伸過來。」
「回來了?」
值房的門前傳來這麼一句話,鄧瑛抬起頭,見楊婉抱著膝蓋蹲在雪地里,頭上堆了一叢雪,面上的雪融了大半,沾在皮膚上,一片晶瑩。
「是,回來了。」
楊婉站起身,低頭拍掉腦袋上的雪。
「我煮了面,可惜都坨了。」
「沒事婉婉。」
他說著,望向她的面容,「我想吃。」
「你想吃。」
楊婉重複了一句他的話,低頭笑了笑,「鄧小瑛,你對我說話,一直都這麼好脾氣。」
「婉婉,我是被你管束的人,誠惶誠恐,不知道怎麼對待你,才能讓你不放手。」
「我沒想過要放手啊。」
她說完,踩著雪朝鄧瑛走了幾步。
「鄧瑛。把手伸過來。」
有的時候,鄧瑛會覺得,楊婉一直都知道他要做什麼,在他試圖要放棄自己的時候,她總會讓他把手伸過去。但她握住鄧瑛,並不是為了拽住他。她好像只是想安靜地陪他走那麼一段。像一個翻盡了他生死薄的人,了解前後因果,比他更清晰地知道,他前路入海覆浪,無法回頭,因此也比他更堅定從容。
「鄧瑛,我現在才逐漸明白,怎樣做才能讓我們生活得更舒服一點。」
她說著,將鄧瑛抬起的一雙手腕並在一起,輕輕握入掌中,牽著他走入直房。
「吃面。」
「好。」
他聽了話,低頭吃面,麵條坨得厲害,有些哽喉,他不禁嗆了一口。
「沒事。我來。」
她說著站起身,拿過鄧瑛搭在水盆上的抹布,仔細地抹去桌面上的殘湯,一面道:「鄧瑛,我大概猜到,你要怎麼破司禮監和內閣的局了。」
鄧瑛咬斷的麵條落入湯中,湯汁濺在他的臉上,楊婉笑著抬起袖子,幫他擦了擦。
「你要自認偽造遺詔的罪名。」
鄧瑛握著筷子,良久才點了點頭。
「你告訴哥哥了嗎?」
「是,對不起,婉婉,我……」
「沒事。」
楊婉收回手,垂眸道:「我只是沒有想到,這條口子是我扒給你的,如果我當時不讓陳娘娘去尋太后,你也進不了養心殿。」
她說著抿了抿唇,「鄧瑛,換作三年前的我,我一定會恨死自己,但現在……」
她摸了摸鄧瑛的鼻子,「沒關係了。」
她說完這句話,目光也柔了下來,「 我知道,你一生所守的是『文心』,你唯一放不下的人,是我。所以我能怎麼樣呢。」
她抬頭看向鄧瑛,「我只能牽著你走,帶你過你想過的生活,成為你想成為的人。」
說道此處,楊婉莫名有些哽咽。
鄧瑛身上歷史的必然性,並不僅僅是封建時代的規律,還有眼前這個人的內在修養,和他認知當中,關於「身份」的矛盾。她可以在21世紀的學術界勇敢地為他證明,卻必須要在六百年前的大明朝,尊重他唯一的選擇。
「我是不是很厲害 ……」
她哽道:「我不愧是楊婉吧。」
「是,你不愧是楊婉。」
「但我還想做得更好一點。」
她說完握住鄧瑛的手腕,「身後名交給幾百年後的人來做,她們會做得很好,鄧瑛,我……」
她頓了頓,「我未必不能做你的身前名。」
作者有話要說:(1)中官兒:明清時埋葬太監的地方,也就是現在的「中關村」。
還記得吧,筆墨喉舌里,為他戰一場。